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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永嘉(1931— ),历史学者。早年师从谭其骧、周予同等文史名家,曾任教于复旦大学历史系。著有《晚年毛泽东重读古文内幕》,注译有《明词汇刊》、《吕氏春秋》、《唐六典》《春秋繁露》等古籍约五百多万字。

再读杜甫的《赠卫八处士》 朱永嘉

2013-03-10 16:50 阅读(?)评论(0)

元宵节读杜甫的《赠卫八处士》那首诗,引起我共鸣的是隔天我与写作组老同事叙会的感慨,这首诗叙述故友久别重逢时那种复杂的心态。这往往是人们遇到这样的场景共同的感慨。如当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城以后,过了二、三十年再回乡聚首的时候;中学的同班同学过几十年以后,师生共聚时,大家也都有说不完的关于过去的记忆和师生之情,老师老了,自己也步入中年,对往事的怀念,在故友相逢时,难免都有杜甫诗中所表达的那种真诚的情感,这大概也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。

      上次博文发了以后,有新浪网友写了对杜甫此诗的艺术分析,写得很好,我把他写的集中起来再发一次。中学老师上语文课,给学生讲这首诗时,此文倒是一篇帮助学生理解这首诗的讲稿,同时我还想补充一下这首诗的背景。

      杜甫这首诗应作于肃宗乾元二年(公元七五九年)二月间,那时还是杜甫很不得志的时候。安史之乱后,唐玄宗被迫迁蜀,杜甫陷于京师,后来逃亡到鄜州,今天陕西的延安附近。那是他的家乡,到至德二年(公元七五七年)才到凤翔,见到肃宗。那时的宰相叫房琯,是唐玄宗派到肃宗身边的使节,随即成为肃宗的宰相。杜甫早年曾与房琯同窗,所以二人私交甚笃。那时杜甫被任命为右拾遗,这是一个地位卑微的言官。后来房琯在陈涛斜那个地方打了败仗,加上有人挑拨房与肃宗李亨的关系,所以房琯被免职。此时杜甫上言房琯“罪细,不宜免大臣”,这样得罪了唐肃宗。李亨这个人容不得不同意见,结果房琯被贬为邠州刺史,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,而杜甫则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。唐代地方州一级行政机构,其下属都有六曹的设置,若司功、司法、司仓、司户、司兵、司士,司功是分管本地人事考核的,实际上是一个闲职。杜甫先还家乡探亲,再回到京师,然后到华州任功曹。其治所在今陕西的华县,辖区包括华阴、潼关等地区,所以他还可以在这些地区巡视,访问故旧。从诗中可以见到杜甫对故旧没有任何架子,平易近人。这首诗当写作于乾元二年的二月间,到了三月相州兵败,华州形势吃紧,为支援前方,这些地区的农民负担加重了,杜甫亲历亲闻。所以才有三吏、三别这六首叙述百姓苦难的经典作品。写《赠卫八处士》时,还没有这种氛围,今先录杜甫之诗,然后录网友之文于下,供大家参阅。

最后再附一张高志仁所题二月二十三日聚会的照片。从照片上可以知道大家都到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耄耋之年,已不可能再有任何作为了,所冀图的也只是安度晚年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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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    新浪网友跟帖

·    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参商两星,一星升则一星沉,彼此不照面。古诗中运用,常有前密后疏对照之意。如蔡琰《胡笳十八拍》:“子母分离兮意难任,同天隔越兮如商参”;又曹植《种葛篇》:“昔为同池鱼,今若商与参”。老杜说,昔日的朋友,一旦因某种原因分离,动辄就有如参与商,再也见不着面了。今夜之后,不知何时方能再次“共此灯烛光”?何况我们都老了,说起旧日交游,一半已经去世,还剩多少时间留给再次相遇的机会? 

 “怡然敬父执,问我来何方”,这两句很逗,下句天真地颠覆了上句。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称“稚子候门”为载欣载奔回家时的一大乐。小孩子该来开门的。但父执是父亲之友,是长辈,《礼记·曲礼》曰:“见父之执,不谓之进,不敢进;不谓之退,不敢退;不问,不敢对。”旧规矩敬父亲之友如敬父(现在当然是孩子躲在自己房里玩手机,管他来的什么客人)。处士为隐逸者,大概平时很少有杜甫这样的朋友,小孩子就忍不住好奇心了,很不敬地张嘴先问。处士或许觉得孩子坏了礼貌,“问答乃未已,驱儿罗酒浆”——端盘子去,别打岔,大人有一大堆话要讲呢。仔细想来,visualize 一下,这场景里有很多童趣,很多慈爱。 

   有评家曾指出,孩子对话和接着的晚餐,很有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的味道:桃花源里的人们不论老幼,“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。见渔人,乃大惊,问所从来。具答之。便邀还家,设酒杀鸡作食。”陶文中“黄发”指老者,“垂髫”指孩童。注意杜甫赠卫八处士诗中也用了“怡然”两字。 


 处士家的日子很简单,“夜雨翦春韭,新炊间黄粱”。诗中未提处士之妻,杜甫还是第一次见到她,确实不熟,但饭菜自然是她做的。菜是春天头茬韭菜,带着雨中割来的新鲜,大概就吃在当今四月的时候。饭是大米混小米的二米饭。“间”为揉合之意。“黄粱”为黄色小米,那时指香味特浓的一个品种。食物虽然简单,在这战乱时期,却有着难得的安宁家庭的温馨自然。 
        杜甫“扩大多变化”,通常理解为老杜善写各种题材并善用各种体裁。但杜甫和那些习惯于一诗一情绪的同辈诗人不同,他能够“轻易”地在一诗之中转换情绪。《赠卫八处士》的头尾都很沉重,这中间几句却带着欢快,甚至有点幽默。

 陶渊明《读〈山海经〉》(十三首之一)云:“欢言酌春酒,摘我园中蔬。”漫长冬日终于过去,春天就着头茬新菜喝酒,本是乡村隐逸之大乐。但杜甫和处士在当时大背景下,难免心事重重。“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。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”虽说这酒,大概如陶渊明所言,“舂秫作美酒,酒熟吾自斟”(《和郭主簿》二首之一),仅是度数不高的米酒,“秫”在这里指酿酒的粘稻。但连喝十杯(当然,对古诗里的数学不能太认真)而不醉,可见情绪很亢奋,也不完全是容易喝醉的借酒浇愁。家国之忧,偶遇之喜,离别之痛,统统交织在一起了

这首诗,至今读来,浅显而不需注解。即使不知“参商”、“黄梁”之意,网上一查,就能解决。这卫八处士,不知何人,想来也跟笔者差不多。要说没文化,倒不是,也算吟诗识字;要说有文化,更不是,中学程度而已。至多是英文碰巧有英国中学程度,可以去布罗茨基那里借点话语。所以杜甫不能跟处士说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的奔走献诗。隐逸之人,对朝廷的事,也许不那么关心,所以杜甫不必讲“少陵野老吞声哭,春日潜行曲江曲”(《哀江头》),那些贼军攻陷长安时的经历。去除了这些惯常内容,换个人,大概就要笔下枯槁。但杜甫毕竟是集大成的天才诗人,他居然能干脆退到质朴平易,写了一首直诉读者的陶式直白,写出了突破己规的“少陵别调”。 


不能说这首诗里挑战读者理解典籍之处一点没有,但伧夫白丁应该也能被《赠卫八处士》所打动。毕竟,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发达,文学观将发生相应变化。杜甫之后某一天,白居易将在《与元九书》中得意宣称:“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,凡乡校、佛寺、逆旅、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,士庶、僧徒、孀妇、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。” 
        剥去旧时代读书人所关心的朝廷和政治,《赠卫八处士》只谈友情。这古老农业社会的友情,今日已经显得神秘。没有燕窝鱼翅的奢华,没有礼品红包的润滑,没有卡拉OK的喧哗,没有意识形态的粘结或分化,两个早已过了天真少壮之时的人,怎么可能? 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一种逝去的人生——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;卫八处士,千载相知。 
        此诗吟毕,真的很多书可以抛掉了。 

这首诗的感情全是人之常情,但是以心相见,全无遮隔。读别的诗,你往往还要经历一个进入的过程,要作者指引着走上一段回廊过一座假山才到达感动,而这首诗是你站在门口,门就自己开了,里面一股温热直扑而来,不由分说把你裹了进去。
  不,不是杜甫,简直就是我们自己,在那样的连年战乱之中,亲历了那温暖人心又五味杂陈的一幕: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蓦然相见,不免感慨——你说人这一辈子,怎么动不动就像参星和商星那样不得相见呢?今天这个晚上真是什么日子啊,能让同一片灯烛光照着!可都不年轻了,彼此都白了头发。再叙起老朋友,竟然死了一半,不由得失声惊呼心里火烧似的疼

没想到二十年了,我们还能活着在这里见面。再想起分别以来的变化有多大啊,当年你还没结婚呢,如今都儿女成行了。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爱,对父亲的朋友这么亲切有礼,围着我问从哪儿来。(这一路的坎坷真是从何说起啊,要说恐怕时间也不够,何况也会牵动愁肠,于是)你打断了我和孩子的问答,催孩子们去准备酒菜。吃的自然是倾你所有,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肥嫩鲜香,还有刚煮出来的掺了黄粱米的饭格外可口。你说见一面实在不容易,自己先饮为敬,而且一喝就是十大杯。因为心里高兴,十大杯仍然不醉,这就是故人之情啊!今晚我们就好好共饮吧,明天就要再分别,山水相隔,世事难料,命运如何,便彼此都不知道了。
  这样的家常情景,这样的人之常情,对经历战乱动荡、颠沛流离的人,无异于上苍的最好怜惜。那种短暂的温暖和片刻的安宁,如杀戮血水中的一朵白莲,如滚滚尘埃中的一粒珍珠,越是洁白朴素,越是光彩夺目,动人心魄。

不明白为什么中学课本不选这首?这不仅能让少年人亲近杜甫,而且对那些沉湎电脑的青少年绝对是人情美、人性美的绝好教育。
  当然,杜甫的大部分诗是要到中年才能读懂的。比如“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”,比如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”,比如“眼枯即见骨,天地终无情”,比如“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”……还有那首千古绝唱、七律第一的《登高》:
  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
  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
  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
  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
  纵是悲苦,也这样开阔,纵是沉重,也这样有力,这样浑厚。催下来的,也是滚烫的英雄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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